婆婆是爱说故事的人，而我则是在她脚边被话语催眠的孩子。唯有凝视受苦的自己，才能升起对自己的最大慈悲。
婆婆说当时与公公住在楼上，基本上是与楼下的公婆、四位年幼小姑们分开吃食的，那时二战结束后，德国民生吃紧，糖根本是奢侈品，要能舔上一口简直要飞上了天，而她总是节俭地攒了好久，才够做上一个小蛋糕与自己的丈夫分食，每次她只能像蚂蚁咬一小口，然后就放在食物柜上，让视觉愉悦，延迟唇齿间美味的享受期限。没想到，就在公公与婆婆傍晚散步的外出时刻，小姑们竟上来偷吃，从一小口一小口挖着，慢慢裂土地切片，到最后竟是整盘端走！
身为长媳的她敢怒不敢言，再加上她来自西北德的法兰克区，嫁到异乡又不熟悉当地方言，更是孤掌难鸣，若真说了出来，公公只怪她不会收东西，落得她受气又理亏。
我摇摇头，表示难以理解，胀红了双颊为婆婆抱不平。或许感觉到我的同仇敌忾，婆婆叹了口气，继续说出另一个更匪夷所思的故事。
有次，她生理期异常不舒服，便跟老板告了假，午后就骑单车从邻村回到家里，才走上木梯要到阁楼时，便听到木板楼层咿咿呀呀的声音，她紧张了一下并捏着鼻息，唯恐小偷闯入，但是当她颤抖地打开房门，竟看见自己的婆婆、姑婆与小姑们正打开她的所有柜子、抽屉与食物柜，有的手上还抓着洋装往自己身上试，有的则是颈上刚挂上了项链，还有嘴边满是蛋糕碎屑、指尖沾满火腿黏腥腥的气味。
「那一瞬间我整张脸发烫，好像做错事的是我，竟然猛然低下头来、咬紧双唇，整个后背紧贴着墙壁，却脑筋空白，完全不知如何是好。不知过了多久，在一阵窸窸窣窣噪音之后，她们一个个理直气壮地从我前面走过，缓步下楼，事后都装作没发生任何事一样。」婆婆边说边摇头，然后不自主地低垂了头。（延伸阅读：好媳妇情结 让她面对冲突只求不被嫌弃 照顾临终婆婆意外找回自己）
「后来，在好长的一段时间里，每次经过她们身边，我都会有一种强烈的羞耻感，好像每扇打开的橱柜门板，就像自己被脱掉的一件件外衣，赤裸到最内里，而我竟连手脚都疲弱乏力，无法为自己遮蔽一点……。」婆婆气虚地接续说着。
霎时，我彷佛看见一位被剥夺了尊严与隐私的新嫁娘，孤立无援地苦吞着难堪。
那一秒的我在难以置信里，几乎无法承接婆婆说完故事的情绪，因为所有的发生已在我个人生命经验之外。
「你那时一定觉得羞愤极了吧！」我问婆婆。
婆婆抬起头望着我，微微地点头，但眼光失焦，似乎在细看些什么。
「被人家这样翻箱倒柜，到底是怎样的感觉？」我好奇地问婆婆。
我的问，像一只显微镜，吸引她凑近观察感觉的纤毫纹路。无声里，是她内观自己的温柔。
过了许久，只见她一直没发话，眼光投向餐厅左方的那侧玻璃窗。
「是不是像被人脱光了衣服，连内脏都要拖拉出来了呢？」我促狭地说着。
经我如此赤裸且血肉模糊地陈述，婆婆惊讶地睁大了双眼，点头如捣蒜地表示赞同。
伤痛，是需要命名的，受伤的自己才能有被看见的光
「对，在那件事发生之后，我总感到莫名其妙的羞耻与慌乱，特别是身体里感觉某个部分空空荡荡的，却又无法填满。」婆婆皱着眉头诉说。
「那种感觉一定非常可怕！如果你再回到那事件发生的现场，你会跟她们说什么呢？」我好奇地问。
许久，婆婆坚定地说出：「你们这样做是不对的，完全没有尊重我的感觉与隐私！」
就在婆婆说话的当下，我发现她的面容线条慢慢舒缓，好像原本有一大堆缠绕的橡皮筋捆绑的脸，瞬间被剪开来。
之后，我们婆媳俩没再开口，却同时望着餐桌边窗外的火红夕阳，若有所思地微笑着。
而后的几年，婆婆与我分享了许多不足为外人道的故事，有的甚至连她的子女也从未听过。更重要的是，我开始在她诉说的故事里，听到她的内在声音，更于充满影像的字句里，看见她表情丰富的面容。
她勇敢地站在自己生命的舞台上，为自己发声与显影，也允许自己的羞耻、痛苦，以及挣扎与坚韧被看见。
「耳」朵听见「心」的声音。
纠缠、折磨五十多年的羞「耻」，就在她亲口说出故事，也被自己耳朵听见的那一刻，反转成一种自我认证生命韧性的骄傲与力量。
而在婆婆癌末之际，这份力量也成为她「在世转向」的动力，真正总结大半生做为「异乡人」，却不被善待的痛苦历程。
唯有凝视受苦的自己，才能升起对自己的最大慈悲。
